我们村西头,住着秦姐。秦姐家养了条大黑狗,叫“黑豹”。
黑豹有多凶?这么说吧,邮递员送信宁愿绕半里地,也不敢从她家门口过。村里的小孩要是哭了,大人不用吓唬说有狼,只要说一句“黑豹来了”,哭声立马就能憋回去。
可就是这么条连村霸王二赖子见了都得绕着走的恶犬,唯独见了我,不但不叫,还会摇尾巴。
这事成了我们村九零年三大未解之谜的头一个。大家都猜不透,我一个老实巴交、刚满二十的小伙子,到底给秦姐和她那条狗灌了什么迷魂汤。
其实他们不知道,黑豹听我的话,不是因为我,而是因为秦姐。而秦姐之所以没人敢惹,也不全是因为她泼辣,更是因为她心里揣着一团火,能把所有想欺负她的人都烧成灰。
01
秦姐不姓秦,她男人姓秦。男人前两年在山里采石时被哑炮炸死了,留下她一个人,守着三间砖瓦房和一条狗。她叫什么,村里人叫得久了,反而忘了,只知道她叫秦姐。
展开剩余92%她大概三十出头,长得好看,是那种带着棱角的好看。眼睛是丹凤眼,眼角微微上挑,不笑的时候,看着就带钩子,能把人心里那点小九九都给勾出来。
村里人都怕她。不光因为黑豹,更因为她那张嘴。
去年秋天,王二赖子喝多了酒,借着酒劲去敲她家的门,嘴里不干不净的。秦姐二话不说,开了门,一盆滚烫的洗脚水就泼了出去。王二赖子烫得鬼哭狼嚎,第二天脸上还起了一串燎泡。他想去闹,可一看到秦姐拿着把菜刀站在门口,黑豹在她脚边龇着牙,口水滴答,他又怂了。
从那以后,再没人敢去招惹她。大家都说,秦姐是个“白虎星”,克夫,还不好惹。
可他们不知道,黑豹为什么只听我的话。
那是一年前的冬天,我半夜起夜,听见村外废弃的土坯房里有“呜呜”的声音。我壮着胆子过去一看,是一条半大的小黑狗,腿被捕兽夹夹住了,血流了一地,眼看就要冻死。
我动了恻隐之心,把它偷偷抱回了家,藏在柴房里。我找来草药给它敷上,每天从自己口粮里省出点窝窝头喂它。
狗的命硬,没过一个月,伤就好了。它很通人性,知道是我救了它,跟我特别亲。
可我家里穷,我娘身体又不好,实在养不起一条狗。正发愁的时候,秦姐找上了门。
那天,她就站在我家院门口,黑豹——那时候它还不叫黑豹——一看见她,就“汪汪”叫着扑了过去,在她脚边又蹭又舔。
我当时就傻了。
“这狗,是你捡的?”秦姐看着我,眼神很平静。
我点点头。
“它是我家的。”她说。
我更懵了。
后来我才知道,这条狗是她男人活着的时候养的,后来跑丢了,她找了很久都没找到。
“你救了它,这个人情我记下了。”她看着我,“狗,我得带回去。你以后要是缺米少面,就来我家拿。”
我哪敢要去她家拿东西,连忙摆手。
她没再多说,冲那条狗招了招手:“黑豹,回家了。”
那狗很听话地跟着她走了,走到门口,还回头看了我一眼。
从那天起,村里这条最凶的狗,就只认两个人:一个秦姐,一个我。
02
黑豹跟我亲,这事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。
我去地里干活,路过秦姐家门口,黑豹总会从院子里跑出来,绕着我摇尾巴。秦姐偶尔会在门口看着,也不说话,等我走远了,才把狗叫回去。
村里人看着这景象,都觉得邪门。王二赖子更是到处说:“那小子肯定跟秦寡妇有一腿,连她家的狗都认他当主人了!”
我娘听了这些闲话,气得把我骂了一顿,让我以后离秦姐远点,免得惹祸上身。
我嘴上答应着,可心里却不这么想。我觉得秦姐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。她只是像一只刺猬,用满身的硬刺来保护自己罢了。
八五年的夏天,村里大旱,井里的水都快见底了。为了抢水浇地,村里人没少吵架。
王二赖子仗着自己人高马大,每次都占着井口,先把他家的地浇满了,才让别人用。大家敢怒不敢言。
那天轮到秦姐家浇地,她一个人挑着水桶,还没到井边,就被王二赖子拦住了。
“哟,秦姐,这么早就来浇地啊?”王二赖子斜着眼,一脸坏笑。
“让开。”秦姐的声音冷得像冰。
“让开可以,”王二赖子搓着手,“你陪我喝两杯,这井今天就让你一个人用,怎么样?”
周围的村民都看着,没人敢出声。
秦姐气得脸都白了,攥紧了扁担。
我当时正在不远处的地里,看到这一幕,血一下子就涌上了头。我扔下锄头就冲了过去。
“王二赖子,你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!”我挡在秦姐面前,瞪着他。
“怎么着?想英雄救美啊?”王二赖子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,“就你这小身板,老子一拳就能把你打趴下!”
说着,他挥着拳头就朝我打来。
我闭上眼,准备挨这一拳。我知道我打不过他。
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,耳边却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。
我睁开眼,只见黑豹不知何时从家里冲了出来,死死地咬住了王二赖子的胳膊,正拼命地撕扯。
03
王二赖子疼得在地上打滚,他那几个跟班的都吓傻了,没一个敢上前。
“黑豹,松口!”秦姐厉声喝道。
黑豹喉咙里发出一阵低吼,但还是松开了嘴。它退到秦姐身边,龇着牙,警惕地盯着地上的王二赖子,喉咙里发出“呜呜”的威胁声。
王二赖子的胳膊上,留下了几个深深的牙印,鲜血直流。
“疯狗!疯狗!”他连滚带爬地跑了,连水桶都不要了。
一场风波就这么平息了。
周围的村民看着秦姐和她脚边的黑豹,眼神里除了害怕,又多了几分敬畏。
“谢谢你。”秦姐转头对我说。她的眼神很复杂,有感激,也有我看不懂的东西。
“没事。”我挠挠头,“我就是……看不过去。”
从那天起,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不一样了。他们不再觉得我是个只会跟狗摇尾巴的傻小子,而是个有胆气的男人。
王二赖子在家里躺了半个月,胳膊上的伤才好。他没敢来报复,因为他知道,有黑豹在,他占不到任何便宜。
但我知道,这梁子算是结下了。
那天晚上,我正准备睡觉,突然听见有人敲门。
打开门一看,是秦姐。
她手里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面条,上面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。
“你……你怎么来了?”我有些不知所措。
“今天的事,谢谢你。”她把碗塞到我手里,“家里没什么好东西,给你煮了碗面。”
说完,她转身就要走。
“等等!”我叫住她。
她停下脚步,没有回头。
“以后……要是有人欺负你,你就喊我。”我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说。
她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,没有说话,快步消失在了夜色里。
我端着那碗热腾腾的面,心里也跟着热了起来。
0_
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。
我和秦姐之间,依然保持着那种若即若离的距离。我路过她家门口,黑豹会跑出来亲热一番;她偶尔会托人给我送来一些自己种的菜,或者几个鸡蛋。
我们成了村里人眼中最奇怪的一对。没人敢再传我们的闲话,因为他们既怕秦姐的嘴,也怕黑豹的牙。
秋天的时候,村里组织修水渠。这是个重活,青壮劳力都得上。
王二赖子被分跟我一组。他看我的眼神,像刀子一样。我知道,他还在记恨井边那件事。
那天,我们在山坡上挖土,脚下就是几米深的水渠。王二赖子干活的时候,总是有意无意地往我这边挤,好几次都差点把我挤下去。
“你他妈的离我远点!”我忍不住骂了一句。
“怎么着?嫌我碍事啊?”他冷笑着,“有本事你别干啊!”
中午歇工的时候,大家都在树下吃饭。我刚拿出干粮啃了两口,王二赖子就走了过来。
“小子,跟我去那边撒泡尿。”他冲我扬了扬下巴。
我知道他没安好心,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,我也不好拒绝。
我跟着他走到一个僻静的土坡后面。
“王二赖子,你想干啥就直说。”
他嘿嘿一笑,从身后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。
“不想干啥,就是想让你身上多个窟窿。”他舔了舔嘴唇,眼神狠厉。
我心里一沉,知道今天怕是躲不过去了。我赤手空拳,根本不是他的对手。
就在他一步步逼近,匕首马上就要捅到我身上的时候,一声震天的咆哮从山坡上传来。
黑豹像一道黑色的闪电,从天而降,猛地扑倒了王二赖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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匕首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黑豹死死地把王二赖子按在地上,锋利的牙齿就抵在他的喉咙上,只要再往前一寸,就能咬断他的脖子。
王二赖子吓得屁滚尿流,裤裆里湿了一片,一股骚臭味弥漫开来。
“救……救命……”他哆哆嗦嗦地喊着。
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。黑豹怎么会在这里?
就在这时,秦姐从山坡上走了下来。她手里拿着一把镰刀,眼神冷得像冰。
“黑豹,回来。”她平静地说。
黑豹喉咙里发出一阵低吼,不甘心地从王二赖子身上下来,回到了秦姐身边。
秦姐走到吓瘫在地的王二赖子面前,捡起了那把匕首。
“王二赖子,”她用匕首的刀背拍了拍他的脸,“我男人采石的时候,你就在旁边。哑炮是你点的,对不对?”
王二赖子的脸瞬间变得惨白,抖得像筛糠。
“不……不是我……”
“不是你?”秦姐冷笑一声,匕首在他脖子上划了一下,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,“那天就你们两个人。我男人死了,你一分钱没出,还到处说他是自己不小心。你真当我是傻子吗?”
我听得浑身发凉。原来,秦姐的男人不是意外死的!
“我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王二赖子终于崩溃了,哭喊起来,“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他,谁知道那炮仗那么响……”
“吓唬他?”秦姐的眼神变得 terrifying,“因为他发现你偷卖矿石,你就想杀人灭口?”
王二赖子不说话了,只是一个劲地磕头求饶。
周围已经围上了一些听到动静的村民,大家都被这惊人的真相吓呆了。
“秦姐,”我走上前,“把他送去公社吧。”
秦姐看了我一眼,摇了摇头。
她把匕首扔在王二赖子面前:“滚。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。”
王二赖子如蒙大赦,连滚带爬地跑了。
所有人都没说话,静静地看着秦姐。这个女人,为了查明丈夫的死因,竟然隐忍了两年。她养着那条凶狠的狗,用一身的泼辣作伪装,就是为了等待今天。
06
王二赖子当晚就卷着铺盖跑了,再也没回过村。
村里人这才明白,秦姐为什么那么不好惹,黑豹为什么那么凶。它们都是在守护一个秘密,等待一个复仇的机会。
而我,一个无意中闯入这个秘密的局外人,却成了她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。
那天晚上,秦姐又来找我了。
她没端面,也没拿东西,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我家门口。
“都结束了。”她说。
“嗯。”我点点头。
“谢谢你。”
“谢我什么?”
“谢谢你当初救了黑豹,也谢谢你……愿意站在我身边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像风一样。
我心里一动,想说点什么,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。
“明天,我就要走了。”她突然说。
“走?去哪儿?”我急了。
“去南方。我男人的一个远房亲戚在那边,可以投靠。”她看着远处的夜空,“这个村子,我不想再待下去了。”
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。
“那你……还回来吗?”
她沉默了很久,摇了摇头。
“黑豹呢?”
“它跟你亲,就留给你吧。”她说完,转身就要走。
“秦姐!”我冲上去,从背后抱住了她。
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大胆的事。
她的身子一僵,没有动。
“别走,留下来。”我的声音在发抖。
她轻轻地挣开了我的怀抱,转过身,看着我。
月光下,我看到她眼角有泪。
“王勇,”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,“你是个好人。但我们不合适。你该有自己的生活,娶个好姑娘,平平安-安过一辈子。”
“我不在乎!”
“我在乎。”她打断我,“我不想你因为我,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。”
她从脖子上摘下一个用红绳穿着的铜钱,塞到我手里。
“这是我娘留给我的,说是能保平安。你留着。”
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那一眼,好像要把我的样子刻在心里。
然后,她决绝地转身,消失在了黑暗中。
07
秦姐走了。
第二天一早,我去她家,院门锁着,屋里已经空了。
黑豹蹲在门口,看着我,“呜呜”地叫着,像个被抛弃的孩子。
我把它带回了家。
从那以后,我成了黑豹的新主人。我们一起下地,一起守着那个空荡荡的院子。
村里人不再怕秦姐了,但他们开始怕我。因为他们说,我的眼神,越来越像秦姐了。冷冷的,带着钩子。
几年后,我也离开了村子,去城里打工。我带着黑豹一起。
再后来,我结了婚,有了自己的孩子。妻子问我脖子上为什么总戴着一枚旧铜钱,我只是笑笑,不说话。
黑豹老死了,我把它葬在了村西头那棵老槐树下,那是秦姐以前最喜欢待的地方。
我再也没有秦姐的消息。她就像一阵风,从我的生命里刮过,留下了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,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但我知道,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。
忘不了那个眼神凌厉、心里却揣着一团火的女人。
也忘不了那个夏夜,她站在我家门口,轻声对我说:“谢谢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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